上面這段對話恐怕能代表當今中國方言在年輕人口裏日趨消失的原因了。 也許是我自己是個福州人的緣故,我總是不希望看見我家鄉的方言漸漸地頹唐。這次暑假回福州,發現今天福州市區的青少年基本上已經不怎麼使用福州話了,我眞的打心眼裏覺得很難過。我認爲,導致這個惡果的原因是我們的一些錯誤的輿論和教育理念。 的確,我們不可否認,在人口流動高度頻繁的今天,方言的消失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是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但在福州,我的家鄉,人們正在以推廣普通話爲代價來扼殺方言,等到一兩個世紀後再沒有人能操這種語言時,痛心的恐怕就是整個漢語學界了! 難道不要推廣普通話麽?我可沒有這麼認爲過。福州的經濟要騰飛,就要與祖國各地交流,這樣福州人和所有的炎黃子孫一樣都必須使用我們民族的共同語,但是從來就沒有什麼義務要求福州人屏棄福州話,從來就沒有! 這裏又牽涉到一個問題——福州人說普通話一定要說的象北京人那麼地道嗎?我認爲沒有這個必要,而且似乎也沒有這個可能。就拿我本人來說,雖然說慣了普通話,但還是一不注意就不分平舌翹舌不分f和hw。其實這個和推廣普通話一點也不矛盾,因爲我們使用普通話的最終目的,是讓外地人能够和我們交談,能達到這個目標就完全可以了。全國各地的人說普通話都會帶着地方口音,每個城市的腔調都各不相同;口音象徵着我們的籍貫,我們從來都以自己是福州人自豪,又何必因爲我們的普通話裏帶着濃濃的鄉音而自慚形穢呢? 那麼,既然普通話的作用是用來和外地人交流,那麼福州人相互之間交談若是操普通話就是有悖常理的了。一般來說,福州人“攀講”都是用方言的,可是這個現象卻有從現在的青少年中消失的趨勢。馬路上隨處可見說着蹩腳普通話的年輕人,我就感到納悶:普通話說的也很爛嘛,幹嗎非要說呢?我問了許多同學,他們的回答眞是讓我咋舌:“福州話比較粗魯比較沒文化。”我覺得,福州的青少年會這麼評價自己的家鄉話,那完全要歸咎於他們的語文老師了。 其實如果眞的較起勁來,福州話和古漢語的一脈相承的關係要遠遠地高於普通話和古漢語的關係——無論是詞彙、語法還是音韻。從那些日常生活詞語就可以窺豹一斑了,如福州話把鍋叫做“鼎”/tiaη32/、把稻穀叫做“粟”/ts'uo?24/(“?”代表入聲喉塞音)、把夜晚叫做“暝”/maη53/、把兒媳婦叫做“新婦”/siη53mou242/、把第二人稱代詞喚做“汝(女)”/ny32/等等,這些在普通話中閒置了而在福州話中仍然存在的詞彙是根本列舉不完的。 在聲調方面,福州話分7個聲調,其系統基本上傳承了古漢語(除了上聲不分陰陽外)。我們知道,判斷一種方言與古漢語的親緣關係就是看它有沒有入聲,北京話的入聲早在元朝之間就煙消雲散了;而我們福州話何止保留了入聲呢,我們福州話的入聲還是嚴格地分陰陽的! 在字音上,福州話完整地保留了《廣韻》中的見母字、疑母字、微母字、心母字等等,這些字音在普通話中早就變異得一塌糊塗了;至於知母字如“豬”/ty55/見證了“舌上歸舌頭”,還有三十六聲母中的輕唇非、敷、奉母字,在福州話中多以/p,p'/重唇開首如“飛”/puei55/和“飯”/puoη242/不也證明了“古無輕唇音”麼…… 就此刹車——再說下去,就有班門弄斧之嫌了。我知道閱讀本文的必有那些精通古文的中學語文教師,但是,我寫本文是要順帶地批評你們的。你們沒有在課堂上讓你們的學生及早地認識到方言的文化地位,你們的教育祇是以讓學生應付考試爲目的,而寧可叫這些有用的知識黴變在你們的肚裏!如果這一代年輕人從小就意識到這一點,福州的文化遺産怎麼會“漸漸露出下世的光景來”呢? 好在我還是幸運的,我有幸能親耳聽到朱天騏老師用熟練的福州話爲我們朗讀《孔雀東南飛》。這就是很好的教育方式,我是深有體會的。因爲朱老師告訴我們,有一些文言句子用普通話讀來拗口,試着用福州話讀一下說不定就順了——的確是這樣的;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他激發了我對福州方言的關注,迫使我爲滿足我的好奇而閱讀了大量的漢語音韻學書籍,這對我的影響無疑是深遠的。 語文教師眞的可以起到這麼大的作用:他(她)可以換起一個學生對語言的熱情,也可以催化一種語言的滅亡!但是我相信,不會有一個語文教師會願意看到福州方言的消亡。那麼,我們的語文教師究竟應該做到什麼呢?讓我這個後生斗膽提點意見: 首先,課堂教學固然要以普通話爲主,要讓學生知道一些常見字在普通話中的正確發音,但不要去追究生僻字,標準是祇要讓學生能做對高考語音題就可以,這樣可以避免學生對普通話的病態膜拜。 其次,是最重要、也是老師們做的最不够的,就是在古詩、古文中引進方言教學。其實很多詩,比如“千山鳥飛絕”那首詩,壓韻的三個字“絕”、“滅”和“雪”是壓入聲韻的,硬是用普通話念就是很礙口,還不如直接用福州話讀出來,順便教學生一些古代詩韻的知識,這不是很好嗎?文言文的實詞講解也是同樣,比如我們初中時學《扁鵲見蔡桓公》這篇課文,當時學到“湯”這個詞,張素琪老師就說,“湯”在古漢語裏的意思和在福州話裏的意思是一樣的,都是指“熱開水”,我立馬就記住了。同樣也是初中學的朱自清《背影》裏面把筷子叫“箸”,我當時死活就記不住——的確,如果沒有老師的指引,有幾個中學生會把福州話的/toy242/和“箸”聯繫起來呢(o實際上是舌面前半高圓唇元音,在國際音標裏寫成o加上一撇,無奈輸入法的問題祇好先用o湊合一下)? 最後,我希望語文教師能語重心長地告訴學生(當然不是佔用正課時間),方言是一種地域文化,包括北京話也是方言,方言之間絕沒有貴賤之分,各地的方言都有各地的色彩,而象福州話這樣與古漢語如此類似的方言更是不爲多見。說方言和推廣普通話不衝突,要擺正方言和普通話的地位關係——說白了,正式場合,使用普通話,非正式場合,提倡用方言。我們數學教研組組長林風老師上數學課時不是也經常蹦出一串串福州話嗎?:〉 這幾條建議不是留給我們的語文教師“暫容商榷”的,而是“刻不容緩”的!你們的任務是扭轉一門語言的使用者的觀念,進而挽救一種文化!因爲,福州方言已經在消失了,現在我們年輕人的父母輩還是都會說一口流利福州話的,我們也跟着學了一些,但是如果等到說着支離破碎的福州話的年輕人也爲人父母時,他們的下一代是絕對不可能會說福州話的!這樣福州話就會徹底地消失——語言的消失不象文字的消失,文字學家今天還能抱着烏龜殼研究甲骨文,如果語言消失了,語言學家就祇好扼腕空嘆了(狹義的語言不包括文字形式)。 今天中午下樓散步,看見一個小男孩用標準的福州話問我:“汝飯食未?”眞的感到非常激動。因爲我知道,福州有這樣的孩子存在,我們的閩文化就不至於那麼快地被海浪腐蝕。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是有人陪我講福州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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